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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柳西席方才所言,所涉之人,有名有姓,皆可查对。倘若是假的,情急之下,必然不至于如此详细。据我看,这个仆人来忠,与东山堂的老板,嫌疑更大,子澹将他们提来一问,大概就见分晓了。”苏云不慌不忙,淡淡回答。
“找一个忠仆顶罪,容易得紧,”卫宁冷哂,“至于那个东山堂——这就说到有趣之处了——周从事,把柳西席十一月以来的行迹,念一遍。”
周从事得令,向卫宁躬身行礼,从桌子上的案卷中,迅速找出一册,翻开念了起来:“……十一月二日酉时初刻,出大司马府,在南街集市松烟阁采买笔墨,酉时七刻,回自宅柳府。十一月三日卯时五刻,入大司马府。十一月七日酉时二刻,出大司马府,持一卷轴到西大街东山堂装裱,酉时五刻,空手入大司马府。十一月二十二日午时四刻,出大司马府,去西大街东山堂,七刻,持一卷轴从东山堂出,未时初刻,入大司马府。十一月二十三日辰时初刻,有驿夫送信到大司马府门房转呈柳西席。十一月二十六日午时初刻,出大司马府。”念到此处,周从事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册子。十一月二十六日,正是今日。
听见司隶府的官吏事无巨细地报出了柳梦的行踪,纵然对这张隐匿在暗处的天罗地网早有预想,苏云也不禁心下一凛。一个无官无职的西席先生,卫宁都已命人如此盯梢,对于身担要职的朝廷官员,又当如何。
“所以,不要想在本官面前玩什么花招。蝶与早点招供的话,也不必受这些皮肉之苦。”
苏云忽道:“子澹既已如此神通广大,一早知道来龙去脉,何必多此一举,提人来问话。”
“大人这话,就外行了。查案,总要供词与证据严丝合缝才好。莫非下官是那种,不问青红皂白,乱判葫芦案的昏官吗?”卫宁肃然说道,“况且,可惜的是,下官原本将蝶与当作本分之人看待,不曾命人细细跟随。待接手此案时,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四日,太迟了。先前许多事情,已经不好查实了。二十三日转呈柳西席的那封书信,下官已见到抄录,正是苏大人请蝶与今日中午赴宴的请帖。大人之前说,这封约人的帖子,并不是出自大人之手。甚至还怀疑到了下官头上。那这其中的来龙去脉,下官便不知晓了——如不是大人所写,那这帖子模仿大人的措辞、笔迹与私印,居然如此惟妙惟肖,蝶与作为大人至交,都没瞧出破绽来——难不成,又是大人哪一个红颜知己做的?至于这个东山堂——下官二十四日命人去查看时,已经大门紧闭,歇业不做了。伙计供称,老板五十多岁,金陵人,名姓未知,倒有个‘金陵客’的文人名号。二十三日上午,便声称要回南方探亲,暂且关门了,何时回来,尚不知晓。——苏大人,在大人看来,此案该如何破解呢?”
苏云听到此处,已经洞若观火。面对卫宁咄咄逼人的问话,他正了正衣襟,缓缓地站了起来,平静地说:“看来,这个局,是冲着在下来的。在下祖籍金陵,祖父一代遭逢战乱,家道中落,才迁居到了桐城。”
“柳西席来京城之前,在下的确送过一封信,劝西席慎重回京,此外并无他语,这封信,后来如何下落,在下并不知晓,也无意深究。然而,这两月来,在下事务繁忙,又觉朋友相交贵在知心,不急一时。因此,从未下过帖子请柳西席赴宴。这帖子何人所仿,何人寄出,还要劳烦子澹替在下查明。”苏云正面平视着神色晦暗不明的卫宁,抬起手臂,指着身畔被绑在刑架上几乎虚脱的柳梦,“既如此,此事对于柳西席,纯属无妄之灾。关窍都在那个畏罪潜逃的‘金陵客’身上。柳西席知道的,也都已经说了。子澹言行信果,还当释放西席。至于在下,是要留在此处,还是暂且回去,听候大司马发落,请子澹示下。”
“敬之!你……”柳梦惊叫,泪如雨下。她方才还在怨恨苏云的绝情,现在却担忧起他的安危——在所有人中,她最不想牵连的,也最害怕牵连的,便是与她往来最为密切的苏云。早在卫宁诱供的时候,她便有所预感,生出了深深的惧怕,因此至死不愿吐露半句来龙去脉。苏云登上了高高的庙堂,自然要面对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,这本是人世间的常理,她也该听天由命地接受,不该有所希望。然而,她的旧识中,已经没有多少人还活在这个世上。无论他们都已经戴上了怎样陌生的面具,她仍盼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,而不是被她的随心所欲牵累,抱着满腹的冤屈,坠入魑魅魍魉的阎罗地狱。她是飘荡在世间的孤魂,独来独往,自生自灭,是最好的结局。
卫宁却知道,这是苏云在试此事的深浅。倘若大司马已经决心除掉这个尚书令,现在该到图穷匕见之时了。可假如大司马还未做出决断,卫宁纵然有讯问百官的权柄,也并不能越过大司马,擅自扣押当朝尚书令。现下苏云直白挑明,反将了他一军。卫宁微微一笑,打了个模棱两可的圆场:“下官怎么敢擅自将大人留在此处?大司马对大人何等信重,关涉大人的事情,无论有多少隐情,都有大司马明断,下官何敢过越。至于蝶与的供词,下官与大人所见略同,蝶与这一回,说的当是真话了。倘若早能如此,也不必有这些波折了。大人既然情深意重,那就带蝶与走吧,下官不送了。”
石牢唯一通往外间的道路,阴暗而逼仄。眼前只有一点摇摇晃晃的磷火似的光,照着地下血迹斑斑的青黑的砖石。那是卫宁派的一个吏人,拿着一盏惨白的灯笼,在头前领他们出去。想来,一旦踏进这间石牢,便如坠入幽冥地狱一般,再难见到人世间的白昼与黑夜了。苏云却背着柳梦,沿着这条独行路,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走。不似人间的惨叫声、呻吟声在耳畔此起彼伏,把这条短短的路吵嚷得无比漫长,好像由死走到生,又好像走过了一辈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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